鉴于我对《刺杀小说家》结构的关注和欣赏远远超过其剧情,原本无意付出时间精力来写这么一篇。就像我之前面对拙作《纸质书何以延续至今》的各种读者评论时说过:“一篇文章写完的时候,就意味着作者认定自己完成了全部表达,接下来,读者对文章做任何解读和评论都是其自由。不过作者还是期望读者能在准确理解完整文意的基础上进行称赞或批判。但总不至于(也不可能)像个中学语文老师似的拽着读者逐字逐句揣摩段落大意进而提炼中心思想吧。”
这几天与网友进行了一些讨论,也阅读了一些影评,在这个过程中我深感不少观众确实误解甚至完全没有理解该片的各种剧情设定,这导致他们无法融入这个由原著(指双雪涛同名小说,为避免与电影中的小说《弑神》混淆特称“原著”)作者和电影主创共同创造的精彩世界之中,更谈不上对结构和互文的审美了。反正我不是作者或主创,那我不妨越俎代庖,像个中学语文老师似的结合原著来充分解读这部电影中那些令观众疑惑不解的剧情吧。
1.是否存在虚构的小说可以把现实中的人写死这样一个设定?
不存在。
在原著第一章,作者借老伯(对应电影中于和伟饰演的李沐)律师之口表示:“盅蛊之术在我看来,只是无能之人的浪漫幻想。……在我看来无论多么玄虚的事情,内在一定有现实主义的规律在推动,只是我们没有找到那个规律才觉得玄虚。……按照老伯的意思,与其说去寻找此事运作的机制,还不如把源头消灭掉。”
这段话首先给原著定了一个调,“现实主义”,因此在现实世界发生的整个故事都不会违背物理世界的基本规律,只有现实世界里的人和事去影响小说世界这样一个单向关系。从另一个角度看,如果原著真的设定盅蛊之术存在,这种宿命论非常低级趣味,成了不入流的小说,而非批判现实的严肃文学。
原著里只有老伯一个人迷信盅蛊之术是存在的,认为小说可以把自己写死。最后一章赤发鬼死掉了,基于作者的互文设定,可以推断现实世界的老伯也死了,再结合原著中小说家写的小说题目是《心脏》(电影里改名《弑神》),可以推断老伯有严重的心病(他害死了小说家父亲,干了太多亏心事,心理出问题),隐隐觉得自己命不久矣,并把这个宿命与小说家写的小说关联到一起,于是要杀掉小说家,但最终小说家没杀成,自己被“反杀”。
“反杀”打引号是因为原著存在很大的解读空间,原著对现实世界的老伯结局没有直接交代。比如老伯可能是某种高级形态的人贩子集团,“我”(对应电影里雷佳音饰演的关宁)发现了这个秘密,于是联合小说家反过来扳倒了老伯,解救了女儿,老伯可能是像电影里一样被警察抓走,也可能暴毙死于心病。
电影里的设定与原著一致。一开始屠灵(杨幂)跟关宁介绍“小说可以把老板写死”时,关宁问屠灵信吗?屠灵的回答是“我老板信就行了”。李沐从头到尾也都是很憔悴有心病的状态。在关宁最后要续写小说时,李沐赶紧上前阻拦,从这一点确认李沐是真的迷信小说可以把现实中的他写死。位高权重者本来就很容易陷入迷信(一种隐喻)。
2.为什么李沐会选中关宁来刺杀小说家?
他迷信。
在原著里,“我”不是必然被选中的,只是应聘者之一,主动接受了杀人任务。第七章写道:“我想他们很可能已经安排好了B方案,如果我到了三天快结束的时候还没有得手,小说家就应该会被在家里或者街上狙杀吧。虽然那个律师没有提到这个方案,不过仔细回想之后,觉得不出意外的话,一定是这样的安排,即使不是狙杀,也可能是其他野蛮的方式杀死他。”由此也可以看出“我”不是必然被选中。
在电影里,强化了关宁“天选之子”的成分。但原因并不在于关宁会扔石头,而是李沐说的“我选他自然有我的道理”,道理首先在于李沐迷信宿命那一套(还有一个原因参见下一问):因为关宁女儿也叫小橘子,他会梦到那座城(这些私密信息是通过阿拉丁公司的神灯app的聊天信息大数据筛选发现的),跟小说家冥冥之中存在某种关联,李沐才首选他杀小说家。但毕竟只剩下三天时间了,所以跟原著一样,李沐也安排了B方案。
至于梦到那座城的巧合,其实一开场,关宁仅仅梦到了那座城大致的轮廓,并无具体细节(他仔细回想也回想不出来),更不存在跟小说家所写小说的情节相似。这个巧合从关宁角度来看,更像是心理隐喻——走失的女儿被围困在了一座城里回不来。在基于现实主义的设定里,这个巧合属于可以接受的程度。
3.李沐不怕关宁发现小橘子这个巧合而倒戈吗?
当然怕。
在关宁续写小说之前,病房里俩人有个对话。对话交代了李沐把关宁手机黑了,导致小说最新提到小橘子的情节——小说家在拿到关宁日记本之后更新的——关宁一开始没读到(而小说中更早提到小橘子的章节屠灵并没有发给关宁),所以李沐一直有心不让关宁知道小说里有个小橘子;同时李沐可以利用小橘子这个巧合,事成之后让警方错误判断关宁杀小说家的动机:关宁以为小说家跟他女儿失踪有关,所以动了杀心。
由此可见,编剧已经把观众可能疑惑的细节考虑到了,特地利用这段台词以及若干情节来进行合理化。小橘子巧合这个设定实在很重要。有了这个设定,关宁才会从心理和情感上卷入小说剧情的发展,才会要主动帮小说家把小说写完。
4.既然小说写不死李沐,关宁为什么还要续写小说?
因为爱。
关宁在现实世界丢失了女儿,正好小说世界里存在一个在寻找父母、和女儿同小名的女孩,关宁把自己对女儿的爱、希望和遗憾都投射到了她身上。可是小说还没写完,女孩的前途未卜,而现实世界的小说家已经被打得生命垂危,很有可能无法再写小说了。于是关宁挺身而出,续写小说,在小说中实现自己找到女儿的幻想,同时也是给同伴小说家报仇,让小说世界里小说家的化身空文、自己的化身红甲武士还有小橘子合力战胜赤发鬼,让正义战胜邪恶。
不仅如此,他还不能两句话就把小说给写完:“说时迟那时快,突然有个红甲武士从天而降一招制敌,打死了赤发鬼解救了全世界。”写作本身是一种疗愈和救赎之路,他要让续写的小说读起来尽量像小说,从中展现自己的道义,打开自己的心结,拯救自己的灵魂。这也是文学的伟大力量。可惜他力所不逮,写得很中二,这一点留待第8问解读。
不过在原著里并没有明确提到“我”(关宁)续写小说,只说有帮忙。基于第九章的互文情节——红衣人(对应电影里的红甲武士)的突然出现、第9问会提到的“看熊”——可以推测“我”应该是以某种形式与小说家合写了结局,而不是单独续写,毕竟原著中小说家没有被伤害到无法写作的程度。
你想把你女儿写活?你没有这个能力。”关宁回答:“我有,相信就有。”这句台词才是宣传语的出处。
5.那么电影宣传语“只要相信,就能实现”是什么意思?
爱最大。
显然不是“只要相信小说能把人写死就能实现这个情节”的意思,而是指关宁因自己百折不挠的信念最后找回了女儿,这才是电影的主线,第一幕和最后一幕都是关于关宁和女儿的。关宁开始续写小说之前,李沐嘲笑他:“
无论是杀死小说家还是杀死赤发鬼,都只是电影的副线。但副线不是无关紧要的,毕竟关宁只有全程介入了从杀死小说家到杀死赤发鬼这个过程,才能使他阴差阳错地遇上女儿,否则他不可能跑到两江市,不可能遇到那个会唱小橘子儿歌的流浪男孩,不可能出现在医院,也就不可能正好在那个时间点偶遇女儿。
6.就算李沐迷信,他也不是非得杀死小说家,可以有别的方法让小说家停笔吧?
无它法。
在原著里,“我”向律师问了这个问题,律师回答了一大段,比如老伯动用各种手段让小说家的所有作品都发表不出来,但是小说家仍然坚持写:“一定是头脑中某个地方出了大问题的人才会这么干。所以老伯也就清楚,吓唬他也不会有用,搞不好还会引出更大的困扰,还是想办法把他清除掉比较可靠。而且就算我们出面让他暂时地低头了,留这样一个可怕的人在世上多少会让人不放心。达摩克利斯之剑,你明白吧。”电影则用了屠灵的一句台词交代:“我们试过各种不牵连阿拉丁的合法手段让他别写了,没用。”
如果真的有别的方法可以阻止小说家写小说,就根本不会存在目前的原著和电影了。创作者需要给出这样一个前提设定,故事才能往下讲;读者和观众需要接受这样一个前提设定,故事才能往下看。此处原著提供的信息更多,可以做进一步解读:现实世界的小说家可能在不断向有关部门检举揭发老伯(李沐)的罪行,但被老伯想办法全部摆平了,而小说家继续坚持检举,所以老伯必须杀死他,斩草除根。
7.是否存在超现实的特异功能这个设定?
不存在。
关宁的扔石头,通过屠灵之口解释过,“力道和精准度都超过正常水平”;后面电晕屠灵的那个人,用的是锂电池,同伙说:“我还真以为你能自己发电呢。”他回答:“科幻电影看多了吧,我就是没普通人那么容易被电死,小时候老喜欢摸电门……”他们只是某些能力高出普通人而已,属于极端值,但并不是超人。
编剧特意写这些台词来解释这些所谓的特异功能,正是在强调本片的现实主义设定。否则,电影超越现实主义设定,什么荒腔走板的情节都可以加入,比如小说家可以被远程遥控一键杀死,那就根本不需要花心思顺逻辑去讲故事了,任何逻辑上讲不通的情节都拿超能力糊弄就好。
此处引用路阳导演接受采访时的原话:“我们最初有个概念是说,人人都可以是超能力者,这个世界有无限可能。但是不希望他们的超能力太强,能飞、能放激光,像奥特曼那种,而是在物理极限之内可能做到的,比如扔石头、扛电等等。……主角是再普通不过的普通人,但他们有英雄的时刻。”
8.为什么最后打赤发鬼要搞成中二剧情?
反套路。
从电影一开始,观众就已经知道,小说叫《弑神》,赤发鬼最后会死掉,因此观众对小说结局不存在任何悬念。留给观众的看点在于,第一,小说家如何水到渠成地让故事走向杀死赤发鬼这个结局;第二,关宁的介入如何影响了小说世界的故事发展。
那么关宁首先间接帮助小说家推进了故事——小说家从他的日记本上获取灵感,小说里引入了关宁梦里“穿铠甲的自己”这个角色,化身为红甲武士,再加上关宁发现了小橘子巧合,由此让关宁卷入了小说世界。天台上小说家不知道怎么往下写了,是关宁主动提供了思路。到最后关宁更是直接参与续写。关宁的存在深刻影响了小说进程。
观众仍然预期大结局是像好莱坞超级英雄片那样的正邪对决,但那种套路还没看够么?何况在关宁续写之前,小说家已经按照常规套路,让空文和赤发鬼激战了很久。这时来一个“代表月亮消灭你”的反套路,简直是峰回路转的妙笔,好比过年吃多了大鱼大肉突然来块萝卜甘之如饴,一点儿也不中二。这个写法也符合关宁寻女痴狂、爱女情深但文学素养平平的人设,他已经是在他的能力范围内很努力地续写故事了。
9.关宁的女儿最后到底找到了没有?
找到了。
乍看,主创好像做了开放性的模糊处理,在医院门口那个女孩扭过来一个侧脸时就把画面切回了小说世界中。但其实无论是从现实世界与小说世界互文的角度,还是从电影语言的运用来看(关宁唱的那首歌从现实世界延续到了小说世界),都可以确定关宁的女儿是找到了。
原著结局也是女儿找到了,它只用了一句话搞定——红衣人摇摇头说:“不行,你妈妈还在等你。等了你好久,你不能再走了。我和你妈妈准备带你去看熊。很可爱的熊。”——这段情节发生在小说世界里,而“看熊”呼应的是开篇现实世界的“我”想去看北极熊。原著只要一句话就一语双关地交代了结局,妙笔。
但到了电影里不能这样简约处理,毕竟现实世界里女儿和父亲六年未见,特别是父亲不太能确认女儿的相貌,如果想让观众基于现实世界的逻辑来确认女儿找到了,至少还要写几场戏来交代,这就累赘了。于是此处借用文学上的互文,通过小说世界里女儿找到了来交代现实世界的结局。
至于前面人贩子说小橘子死了,注意这只是人贩子的一种观点,而非事实——他只说小橘子被下药之后“好像有点醒不过来了”。不过这个情节设计非常重要:第一,坚定了关宁刺杀小说家的信念,本来他不确定小橘子是否活着,对于杀一个无辜的人也感到非常犹豫。现在他确信小橘子死了,而人贩子在屠灵手里,于是决定“一命换一命”,杀了小说家,换来人贩子供他处置,为女儿报仇;第二,只有关宁确信小橘子死了,他后来才有充分的心理动机续写小说去拯救小说里的小橘子;第三,让屠灵也以为小橘子死了,而那五个女孩是李沐的忽悠,从而促使屠灵立场转变;第四,让观众也以为小橘子死了,为结局的峰回路转增添戏剧性和感染力。
10.所以这只是一个套着各种元素的爸爸寻找走失孩子宣扬亲情的故事?
并不是。
原著作为严肃文学,当然不会这么俗套。它在文学性方面的亮点体现在它的结构、它的互文、它的隐喻,这些亮点都被移植到了电影中。关于结构和互文我之前的文章已经讲过,关于隐喻实在不方便展开讲(前面多多少少提到了一些),但正是它的隐喻,极大地丰富和提升了作品的思想内涵。有些时候,创作者无法直白地表达其观点和想法,就通过隐喻的方式把观点和想法包装在一个故事里间接且充分地表达出来,同时隐喻也增加了对故事做不同解读的可能性。
如果按照我国文艺界“思想性、艺术性、观赏性有机统一”的正统提法,《刺杀小说家》也称得上是一部优秀作品。它的观赏性在于它讲述的爸爸寻找女儿的故事和视觉特效、绚烂置景,艺术性在于它的结构、互文和各种电影语言的运用,思想性则在于它所传达的爱与希望,还有那不可言说的隐喻。
总之,严肃文学是相对小众的,对读者的要求比较高,而商业大片是相对大众的,需要尽可能让观众看懂,再加上文学和电影本身就是存在明显差异的两种艺术形式,很多在原著里可以大量留白造成模糊理解、可以一笔带过却包含巨量信息的写法,到了视觉化的电影里,要做深度二次加工,来让视觉呈现和叙事逻辑合理化,我认为电影很好地完成了这个任务。
在此基础上,正如马丁·斯科塞斯最新发表在Harper’s Magazine的《费德里科·费里尼与失落的电影魔法》所强调的,作为电影艺术本体的“形式”远比“内容”重要。春节档我重点谈论的两部故事立得住的电影,《你好,李焕英》严重不足的就是作为形式的电影感,《刺杀小说家》则通过精心编织结构,为电影艺术做出了独特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