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看了一遍1985年版詹姆斯·伊沃里导演的电影《看得见风景的房间》。1985年电影版那段美美的配乐,是源自普契尼的歌剧《贾尼·斯基基》。歌剧原来也是一个讽刺的中产阶级爱情喜剧,那首《亲爱的爸爸》从滑稽中瞬间就升华到了真诚性。就像《看得见风景的房间》一样,从一场温和的嘲讽中,去突破坚硬的阶级铁壁,去呼唤人性和爱情的真诚性。福斯特或许真的从王尔德的《真诚的重要》中,汲取了灵感,也让一位表姐撞见了一场不体面的“男女关系”,并决定远路迢迢,受尽别人目光的撕扯,暗中促成了一桩颇有些小题大做的完美婚姻。
他为什么不培养一个爱好呢?
《真诚的重要》中两位女士都有一个爱好。尤其是塞西莉,她的日记天真烂漫到堪比奥斯汀的爱玛,天马行空到可以跨越阶级和两性的铜墙铁壁。她靠着书写从来都不存在的现实,成功捕获一位如意郎君,尽管事后证明这位如意郎君不过是一个冒牌货。但是,由想象生成的现实,总是比纯粹的现实,要有意思得多。这就好比你自己描述或描画了一个如意郎君,他突然之间活了过来,再如何不堪,也是你亲手创作的“弗兰根斯坦”。这是有爱好的好处。《看得见风景的房间》中的露西,也有自己的爱好。多少年来,她用自己的坚强的爱好,打发枯燥无味的人生。你或许可以说,富有的资产阶级总是要适度地附庸风雅一下的。
但是露西有些生不逢时。这可不是爱玛的村庄中有吉普赛人的那种生不逢时,而是露西在佛罗伦萨的一个广场上,亲眼见到了一桩谋杀。如果我们看到的广场上的谋杀(尽管那可能是文明的野蛮带来的,凡是留有农民的文明,都被资产阶级定义为野蛮),我们还能回到我们日常可以帮着度过光阴的爱好中去吗?
福斯特决议要将王尔德强行拉入现实,鉴于英国的现实有些过于坚硬,于是就转战意大利,构建文明之间的冲突。爱摩·福斯特对于主题的表达的兴趣,甚于对现实表达的兴趣。凡是一味想表达现实的人,多是因为想象力的被限制,不管是不是因为贫穷。但是最起码,他拒绝了附庸风雅的魅力。
对于附庸风雅的魅力,我想乔治的心,就是被这种魅力所捕获的。我们也别忘了,在他们之间的爱情关系构建中,还有一本附庸风雅的女人写的一本附庸风雅的爱情小说。而露西也仍旧在附庸风雅地弹奏着贝多芬。那时候,乔治在思索着尼采式的“悲观与美”的哲学问题,突然被露西的附庸风雅所拯救,只能算是清新的小文艺。但是作为文学家的福斯特,及时地将小说结尾,变成了王尔德《真诚的重要》的反转:呼唤真诚的重要。它对应并解答了露西的疑问:“你的儿子就不能培养一个爱好吗?”《看得见风景的房间》是一个对工人阶级的教育戏,可以想见乔治势必以后会成功培养一种爱好。于是,露西成功从一个“不幸的女孩”变成了一个全天下最“幸运的女孩”。
一起去洗澡吧
讲真,他们既鄙视粗俗,又呼唤生命。但是生命的粗俗,才具备爆发力。露西与乔治之间的异性恋关系构建,虽然稍微地跨越了一下阶层,就像是爱玛突然下嫁给了奈特利的佃户,英俊的罗伯特·马丁。但是露西与乔治之间的关系,在20世纪初也并不那么伤风败俗。他们甚至成了“缺乏科学与哲学”想象的Eleanor Lavish这个小说家笔下的浪漫主义。她时时刻刻需要在佛罗伦萨的幽深的街道和粗俗的男人身上,汲取感官上的刺激,来构建她的小说。露西与乔治在大麦田的一吻,让她深获灵感。当然这样的小说在现实中自有它强大的作用,至少露西的未婚夫,来自意大利的知识分子Cecil就在读这本小说。知识分子的矫揉造作是另一种粗俗,它对于生命力的阐释有些过于扭曲了。所以,我总是很自然地将Cecil理解成一个未曾发现自我的同性恋者,只有露西的弟弟Freddy才能拯救得了他。
当然Freddy和Cecil之间并不存在这种关系的任何暗示。我把它归结于作者福斯特对于工人阶级的性感想象过于执着,所以才会有Freddy见到乔治后的第一句邀请来得那么诱惑而大胆:“咱们一起去洗澡吧。”那个树林中的小池塘,都不足以大到叫“游泳”。我们看到三个赤身裸体的男人的嬉戏,这不仅仅是为了调戏Cecil的陈腐而刻板的绅士风度(这有点像莎士比亚《第十二夜》),或者在肉体上开启露西的想象和诱惑,而是Freddy已经先行替姐姐露西,和乔治有了亲密的肉体关系了。考虑到Honeychurch家的这对姐弟的亲密关系的非同寻常,池塘这一段恐怕是最具同性恋意味的情节,而露西也因此戴上了性面具,让露西与乔治之间的关系,具有了同性恋意味。
现在很多人都会说,在电影里没有看到过这一片段。果真将这一段删除的话,对于剧情的了解构不成障碍。这就是剧情党的最大误解。他们认为结局比什么都重要,而对于情节激发情感的行为,十分激赏。它让肉体在整部电影中的重要性失去了基础。它会让你认为,爱情比一切都重要。如果可以这样理解的话,露西和Cecil之间的志同道合可能会比起乔治来,具有更多的基础。肉体和性的想象力的缺失,让前面的一吻,失去了天启般的神秘性。爱情就成了门第和物质,肉体就成了Freddy所沉迷的解剖学,两人或多人之间的性爱就变成了自己手淫一样的肤浅的快感。
我亲爱的夏洛特表姐
奥斯汀对自己的侄女做爱情指导,也一并和她的小说一样,构建了英国文学的伟大传统。从简姑妈到夏洛特表姐,一脉相承。从简·奥斯汀的本人形象,到她小说作品开启的婚姻理想,一并在《看得见风景的房间》中发挥作用。所以,夏洛特表姐一面像是从奥斯汀年代直接复活的一样刻板与拘泥,一面又从骨子里希望侄女找到属于自己真正的爱情,并构建圆满的婚姻。她扭扭捏捏的举止中(她甚至想让男士关上一扇火车上的窗户,都要以手帕擦眼的方式来表达),有着最独到的眼光,和对圆满婚姻的最大胆想象。
正像Mona Simpson所说的那样,爱摩·福斯特那么津津乐道地描述这些单身女性。她们不仅仅包括夏洛特表姐,还有Miss Eleanor Lavish,Miss Allens,甚至连露西的母亲也早就失去了她的丈夫。《看得见风景的房间》中充斥满了单身人士,即使已婚的,也早就失去了配偶。福斯特对于这些奇葩的单身人士,充满了重弄与想象,就像简·奥斯汀的《理智与情感》中的那些形形色色的母亲形象。其中,夏洛特表姐是最光彩照人的一个。
夏洛特表姐布雷克耐尔太太的现实版。王尔德《真诚的重要》中的Gargoyle布雷克耐尔太太乘火车来到英国乡间,她在描述乘火车的事件中,提到“我们已经错过了一次火车,甚至是五次,如果不是六次的话。再错过一次,就会把我们孤零零的暴露在月台上众人的评头论足中了。”《性面具》中说,布雷克耐尔太太生活在一个视线的力量领域,害怕因“暴露”而受污染。《看得见风景的房间》中夏洛特表姐一路都要在乔治的视线之内,受到一个年轻下层男人的想象力的撕扯。
被科学捕获的年轻人已经失去了浪漫精神,像Freddy每天沉浸在解剖研究中那样。牧师Mr Beebe说:“浪漫就是这么任性!我在年轻人身上从来没注意到这一点;你们年轻人也就是打打网球,或说浪漫已经死了,再无其他。反而两位爱伦小姐,倾注全力,倾其所有的,就生怕浪漫会死去。”当然,事实证明,人只有遇到了对的人,才会激发浪漫。Freddy第一次见到乔治,就邀请他一起裸体洗澡,就可见一斑。而我亲爱的夏洛特表姐,见证了从始至终的不体面。她对露西说:你怎么可以做这样的事情?这要是给你母亲知道了可怎么办?男人们是会到处说嘴的。那时候你的名声可就完了……这时候夏洛特表姐不仅早就暗中将其付诸于文学,而且还形成了礼仪的光晕,环绕着露西和乔治。她亲自激活了露西身上的叛逆的浪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