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荷糖》是我看过的第一部李沧东执导的电影,他和朴赞郁、奉俊昊一样,在80年代韩国新电影运动中崭露头角。看完整部电影,我惊讶于它和贾樟柯电影风格的相似之处:擅于使用长镜头和远景,用小人物来解构历史的真实,大量运用隐喻、象征。后来我知道他和贾樟柯同受到台湾导演侯孝贤的影响。
男主角金永浩(薛景求饰)在电影开头的歇斯底里和铁轨自杀,迅速制造了紧张和悬念,为整部电影的倒叙形式做了铺陈。整部电影由7个部分组成,跨越1979-1999二十年。从永浩的人生轨迹,我们不难捕捉韩国在二十年的发展脉络:从战后韩国的兵役制度,到1980年的光州事件,再到1997年亚洲经济危机,永浩就像一面照妖镜,曝光那段历史的阴暗和诡谲。
暴力与厌女症
除了叙事结构和历史隐喻,永浩和两位女性——初恋尹顺任(文素丽饰)和妻子洪佳(金汝贞)充满(冷)暴力的关系,让我想到了这个词:厌女症(misogyny)。
1980年永浩在部队服役,顺任长途跋涉去探望结果被卫兵拒之门外,此时恰逢光州事件,永浩在外出的卡车上看见了走在路上的女友,但是他并没有胆量与她打招呼。1984年(此时他们应该已经分手),顺任来永浩工作的地方找他(此时他在当警察),送给他自己存钱很久买的相机(因为他们初次见面的时候,永浩说他很爱摄影)。顺尹夸他的手好看,他却顺势用手摸洪佳的大腿(当时洪佳在饭店做服务员)。
虽然电影名字“薄荷糖”暗示了永浩和顺尹的这段初恋,象征着美好、清纯的感情,可是从男主人公的身上,我们看不到这些,相反我们看到的是漠然、自大和冷暴力。
永浩和妻子的相处中,同样充斥着不耐烦、不尊重,甚至暴力。1987年洪佳怀孕,两人围坐餐桌用餐时,永浩顾自阅读报纸,洪佳一把抢过报纸,永浩说:“我要打你了。”这种半开玩笑半真话的措辞,就暗含了两人关系的不对等。同样的场景出现在1984年,当时他们只是认识,永浩一边看报纸一边吃饭,敷衍地应付洪佳。
正是两方关系的严重失衡,让观众似乎能理解婚后洪佳的出轨。永浩对此有所察觉,于是打电话让人监视老婆。他来到旅馆现场捉奸,在房间内对老婆拳打脚踢,虽然没有直接的镜头,但是女性的尖叫、逃窜从侧面烘托出画面传递的暴力和恐怖。更恐怖的是,从旅馆出来,永浩判若两人,他一边用手整理着头发,一边没事人一样问老婆:“你等会回家吗?”对话结束后他没有和老婆一同回家,而是和自己的秘书去开房并且共进晚餐。
这样的分裂行为,在我看来,也可以用厌女症来解释,他对女性的权力、控制欲,导致了他在情感上的淡漠和无感。
兵役制——韩国男权社会的底色
从去年爆款电影《82年生的金智英》,到再之前的《金福南杀人事件始末》,女性议题在近年的韩国电影中未曾缺席。韩国男权、父权社会的阴影一直延伸到电影中,得以呈现给观众。
正如我前面提到的,《薄荷糖》中男女主角关系严重失衡、两性间的暴力以及厌女症,可以放到更大的韩国时代背景中去解释。
1950年韩战爆发,长达三年的战争不仅在当时造成了无数死伤和离散家庭,更是对后来的韩国半岛政治、军事、文化等产生不可磨灭的影响。
由于当时两国只是签订停火协议,并非战争终止,因此两方仍一直处于战时准备状态。韩国颁布的《兵役法》,要求韩国每个符合年龄标准的男性去军营服役。长期被意识形态洗脑以及军队的暴力环境,外加服役结束后找工作的优待政策,使得韩国男性普遍产生优越感,这种优越感同自古以来的儒家文化产生了化学反应,自上而下体现在韩国社会的各个方面:从个人层面来说,男性通过暴力、漠视、不尊重等来展现出对女性的权力和控制力;从制度方面讲,严刑逼供的暴力场景频频出现在韩国大荧幕上,例如《薄荷糖》中永浩当警察时对犯人的肉体虐待,还有如奉俊昊《杀人回忆》中宋康昊饰演的警察所呈现出的暴力行为。
由此可见,韩战对于后来韩国社会的暴力因子以及严重的男权社会产生了不可逆的影响。这种伤痕,不仅需要用电影来重塑和记忆,更需要国家制度层面的反省来抚平。
这部电影就很好地呈现出这样的历史伤痕。它把个人的无力感、时代的洪荒感通过看似平庸、渺小的个人体现出来,更加凸显了个人在国家、历史进程中的渺小和无奈。永浩在自杀前的最后一句话是:”我想要回去!”
悲哀的是,他/它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