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成公主俯首,长眉深目落在达杰身上。悲悯的目光,垂怜的目光,慈笃的目光,无边的目光。
镜头一转,满天泪水瓢泼而下。
这是我在《气球》中最爱的一组镜头。送走了父亲、妻子、儿子、母羊的达杰仰望文成公主的雕像,眉目虬结。镜头反打,文成公主巨大的目光跨越银幕,俯瞰观众席。在这几秒钟的沉默对视里,情绪猖狂肆虐,饱胀得快要满溢出来。
和“闯入者”视角中藏地影片不同,万玛才旦的镜头下,藏民的信仰习俗如呼吸饮水般自然。平凡幸福的一家三代人,质朴简单的农牧生活,密密匝匝编织进生活中的宗教信仰,这使得气球的前半段有着梦一般的宁静和浑然天成。直到矛盾爆发,对话戛然而止,直到文成公主静默的注视强迫观众清醒。
随着镜头的剪切,堕入半梦半醒之间的不只是观众,还有故事里的主角卓嘎和达杰。电影的前半段,达杰很实在、很世俗地活着,会为一家的生计发愁,会敷衍地承诺要给孩子们买气球,会温和地驳斥父亲的老观念,和天底下所有的父亲、儿子、丈夫没什么不同。达杰有亲近现代科技的一面,他骑摩托车,用手机,爷爷说摩托哪有马好的时候,达杰会笑着劝说父亲:“时代不一样啦。”电视里播放试管婴儿的新闻时,爷爷不能理解,说这是什么妖魔鬼怪,达杰依然笑着说阿爸这不是妖术是科学。羊没卖出好价钱,大儿子江洋想要辍学减轻家里的负担,达杰一口回绝,坚持把儿子送回学校。卓嘎作为个体的自我意识正在萌芽,她信任女医生周措,主动采取避孕措施不愿再生育。但避孕套总是不够用,还被孩子们偷去当气球玩儿,卓嘎甚至还动了结扎的念头。
但宗教和习俗在这一家人身上施展着一种更为强大的力量,与他们与现代化的外界间隔开来。爷爷嘴里念叨的六字真言,阿尼暗红的僧袍,坐摩托车买东西时生疏的汉语。全家吃饭的时候,阿尼表示这次回家是要化缘修缮寺庙,爷爷说我们家一定要多捐这样别家才会捐的多。达杰想都没想就应承下来,当然,我们家要多捐。卓嘎也赞同大儿子江洋跟着阿尼一起去化缘,觉得这是积福。阿尼旧时恋人来家里找她时,卓嘎强硬地阻断了两人相见,认为妹妹已经被这个男人害得出家,就不该再沾染尘世。宗教习俗对于这家人是一种近乎习惯的理所当然。
达杰和卓嘎的生活中宗教信仰与现代科技并不冲突,半梦半醒也没什么不妥,直到爷爷去世。上师预言爷爷的灵魂会转世回到家里,而卓嘎意外怀孕,所有人都认为这个胎儿是爷爷的转世。对去世父亲的留恋毫不留情地吞噬了所谓的“现代科技”和计划生育政策,达杰执意要留下这个孩子。而卓嘎刚萌芽的自我意识显然有着更强的生命力,她觉得有哪里不对劲,是不是上师弄错了。在迷迷蒙蒙的梦境之中,卓嘎清醒地看到了自己的意愿。卓嘎说现在供个中学生都要卖掉一只羊,孩子生下来哪有钱交罚款。达杰打了她一巴掌,因为卓嘎说出了真实,让他的尊严和信仰无处可逃的真实。
万玛才旦的视听语言平静流畅,如同真实的生活连绵不绝。《气球》中几乎没有激烈的撕扯和直接的爆发,连阿尼从火中徒手救书的镜头都是平静地发生平静地结束。在万玛才旦的讲述下,达杰和卓嘎的挣扎能够跨越文化和时代的差异直击观众的脆弱,因为他所描述的,是人的故事。观众解读到的,是人性共通的迷茫和痛苦,卓嘎和达杰的挣扎脱离了他们的故事移植到了观众的心上。飞速变化的世界与飘忽不定的内心之间,暧昧的模糊不清的困境,不能放下的半梦半醒之间的挣扎。渴望的无法抓住的东西,有些像老师手中那本被烧过的书,变成灰烬破碎在手上,有些像达杰买来的红气球,不知怎地飞回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