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帕索里尼的定理到欧容的失魂家族

1968年帕索里尼电影《定理》(Teorema，1968)

1968年的电影《定理》是帕索里尼针砭资产阶级的寓言故事。一个陌生青年，走进米兰一个资产阶级家庭，引发了从主人到妻子到子女到女仆对他的迷恋，发生了肉体接触，以致让他们的人生发生了彻底改变的故事。尽管影评抨击帕索里尼蓄意表现色情之嫌，然而这部电影仍旧获得金狮奖提名，那个陌生青年也被解读为“神”的化身，来对走到崩溃边缘的资产阶级进行感化与拯救。肉体接触之后，资产阶级家庭原来的生活彻底发生了改变。女仆回到了故乡农村，在那儿变成了一个圣徒。父亲把他的工厂分赠后，赤身裸体地走向了沙漠，母亲沉湎于狂热的性生活中，女儿在客人走后陷入病态的冷漠，儿子觉得自己是负有使命的艺术家，但他的艺术不过是一个自我的欺骗。

这个发生在资产阶级别墅庭院（象征着伊甸园）的故事，以这个象征着“绝对完美”的“神”的陌生人到来与离开为主分界线，向我们揭示了神的存在与“神”的离开，对人类存在和行为的意义如何。当“神”存在的时候，每个人都能够从“神”那里获得自己个人的快乐与存在感。当“神”离开之后，他们的存在价值缺少证明，他们存在的世界成了荒漠，他们的个人行为变得荒谬而不和谐：女儿选择将自己封闭，拒绝与“外在世界”接触；儿子将自己沉浸于无意义的抽象绘画中，试图通过这种方式来接受这个社会的荒谬；母亲则成为“纯欲望”的载体，厂主赤身裸体，毫无保留地将自我与这个社会融为一体，但是在既成的体制之下，他最后绝望地发现：他所处的世界竟然是只有一人的精神荒漠！

帕索里尼的伊甸园中的群体从不互相交流，他们的存在与快乐，仅仅源于“神”。而“神”是可以自由来去的，人却从短暂的满足之中脱离，继而处于危险的失控与焦虑状态，不可自拔。实际上“神”在影片中起到的作用非常有限，一旦弃神，个人便没有得到拯救的方式。世界每个角落实际上都充满了人性的苦难和焦灼，只是痛苦的性质不尽相同。片中两个受到“启示”而选择觉醒的两种阶层的代表，在试图“改造社会”时都遭遇了更大程度的“毁灭”，暗示了“神”的离去让个体超越失去了意义。这也在暗示无论在上流社会或是下层阶级，少数人的觉醒是没有实际意义的，只能陷于更大的虚无之中。帕索里尼似乎在说，人与人只有聚在一起，存在才具有意义，人间才能成为真正的乐园。帕索里尼生活在一个上帝已死的年代，他背弃宗教之后，转向了马克思主义，认为集体才能让个人存在的“无意义”得以拯救，并不能指望“神”的再次回归。

欧容电影《失魂家族》（Sitcom，1998）

中产阶级知识分子家庭出身的方索瓦·欧容总是概念先行。或许他过于了解这一点，并完全懂得利用这一点，他总是能将概念解构得充满矛盾，思考和先锋形式。1998年的电影《失魂家族》的原文名字为“Sitcom”，直译过来是“情景喜剧”，它是翻版的《定理》，只是对《定理》的意义进行了解构性的消解。

《失魂家族》中被带入到这个无菌而缺氧家庭的象征物，不再是《定理》中象征着“神”的英俊完美的男青年，而是一只实验室的小白鼠。这个家庭中的每个人，从儿子，女儿，到母亲，女仆，最后是父亲，他们分别与小白鼠接触之后，都分别发现了真实的自己，儿子变成了同性恋，女儿有了严重的自杀倾向；母亲终于有勇气占有自己的儿子，女仆也不再兢兢业业的打扫厨房；父亲脑海中出现一个画面，在家庭成员为他过生日的空档，他掏出手枪分别将家中的成员一一杀掉。

在色情表现上，这部电影比起《定理》来，有过之而无不及。它一定要强调这里面的色情意义，因为情节本身的同性恋，乱伦，性虐，自杀，这些中产阶级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特质，早就不是什么新鲜话题了。同性恋就是同性恋本身，乱伦就是乱伦本身。所以电影中的儿子突然悟到自己是同性恋之后，将一系列帅哥召唤到自己的房间，一旦纳入到母亲的堂而皇之的审视之下，就立刻成了光明正大的游戏。

一群露肉的男孩子们在一起玩色子游戏。而母与子之间的性爱，也和通常男女之间的性爱，并无两样。所谓“见怪不怪、其怪自败”无非是对于过于正常家庭的一种拨乱反正而已。由此看来，《失魂家族》无论从道具小白鼠，还是从情节本身来看，充满了黑色反讽，一切都是对《定理》中的“神”死去后的一种荒唐模仿。

父亲和小白鼠合二为一，变成了象征携带瘟疫般病症的“父权”巨鼠，它四处攻击、咬噬，最终家庭成员合力将父亲/巨鼠击杀。一家人欢快地参加了父亲的葬礼，混乱的家庭秩序重归平静。既然父权和巨鼠合二为一，那么为什么每个人都要借助小白鼠发现了真实的自我？这无疑是一种讽刺。这是否说明发现真实的自我，仅仅是一个伪命题？可能这真的就像是一个朋友所说的，成为自我是不可能的，因为人们都无法认清自我。

患有中产阶级洁癖症的母亲天天担惊受怕，终于决定带着家人休三天假进行水疗，调节心理，大家以后继续做正常人。这种心理疗法代表着科学。科学帮助人类在伦理无序之后，构建了一套新的伦理秩序。一个有着新的伦理秩序的家庭重新构建起来，其实跟小白鼠到来之前的家庭伦理并没有任何区别。这又是一个变异后的世界，就像翻版《定理》后的《失魂家族》。“神”当然不需要再次回归。

两部电影里面的人物都经历了从秩序走向了解体。秩序已经和非理性相处安好了。人成不了自己，神永远都是神。这预示着，这个世界的政治、宗教与哲学早就彻底地分道扬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