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重塑雕像的权利获得了《乐队的夏天》第二季总冠军。谁能想到,一支小众乐队在一档热门综艺节目中笑到了最后,而此前多数人对他们一无所知。弹幕上有人说“乐夏开始前已经做好准备要不停捞重塑,没想到他们这么能打。”国内乐迷的欣赏水平的进度条好像被迅速拖拽了一下。节目组给他们的颁奖词里写:“都说摇滚乐是把刀子,重塑就是那把两米长的大砍刀,让人不服不行。”
夺冠,对于重塑而言,已经是一个多月前的事了。那之后他们明显忙了起来,十一期间几乎以一天一场的频率参加各地音乐节。为了采访,COCO特地跟去了北京草莓音乐节的现场。得承认,不去现场你就不能感受到他们作品中那种巨大的能量,网上对此有句贴切的评价:“重塑的音乐冷,但不阴暗,像强光照射下的冰原。”
重塑在台上的三角形站位很独特,从没见过哪支乐队是两个主唱面对面站着,把侧脸留给观众,而唯一面对台下的鼓手黄锦,全程像拿着两把菜刀剁肉馅那样闷头打鼓,只在两首歌间歇抬一下头。他们与观众几乎零互动,甚至没往台下多看一眼,像是在自己玩音乐,不管下面站着30人还是3万人。重塑的歌无法跟唱,大家只是随着节奏晃动身体,远看如暗流涌动。
那天刘敏穿了一身偏中性的黑色礼服,平底绒面皮鞋,领口挂了条粗项链。一头自来卷发随身体晃动轻微呼扇。可能是天冷的原因,她偶尔会把手揣在裤兜里,不苟言笑地盯着面前的键盘,像下了夜班在灶台上等方便面煮沸加餐的OL。她也有忙的时候,大概同时操控五种乐器,包括铃鼓、地通(鼓)、键盘、贝斯,脚下还有一台loop机(效果器),此外还要演唱。问他们为什么不加个乐手,她说有些段落需要骤停,然后急起,一个人操控会更精准。另外他们也尝试过很多乐手,都以失败告终。她承认,重塑的确有点“精神洁癖”,别人很难融入。
刘敏无疑是乐夏里的最飒担当,在舞台上她给人留下冷峻不羁的印象,不像是耍酷,因为始终没有破功,偶尔露出笑容,也都是淡淡的。哪怕你放一堆炭火盆在她身边,她可能还是那个温度,像一尊底色寒凉的雕塑,很难从眼神中读出她的心境。那种神情在综艺节目里、采访中、舞台上,甚至广告片里,都是一致的。这股神秘让人忍不住好奇,她到底是怎么修炼成这样的。
核武器“出鞘”
刘敏生于四川乐山,在她的印象中,这座成都西南的小城,除了那尊神秘大佛,也没什么特别之处。90年代卡拉OK开始盛行,到处在传唱港台十大金曲,她初中迷上了Beyond,但最喜欢的不是主唱,而是主音吉他手黄贯中,并为此开始学吉他。
当时乐山还没有组乐队的年轻人,只有几个比她大四、五岁的男孩在玩吉他,他们会从成都买来国外乐队的打口碟,聚在一起听歌、扒带子、练琴,后来那几个男孩去了北京做乐队,上高中后,刘敏以吉他手的身份和另外两个女生组了支乐队,取名“U235”,这是制造核武器的主要原料之一。听名字你就知道,这不是一支风轻云淡的民谣乐队。
她们起初翻唱过一些《黑豹》《Beyond》的歌,后来开始尝试创作,U235有几首歌被收录到《地下成都》专辑中,歌曲里充满了凄厉的斯喊,她们被称为成都最愤怒的乐队。“可能是青春期荷尔蒙分泌过剩吧,我们就喜欢玩那种简单、直接、特别狠的朋克。但我们当时没接触过多少朋克音乐,就听过涅槃、METALLICA那几支乐队,完全是凭空想象出一种音乐语境,所以后来接触到那些大城市来的朋克乐队时,发现我们比他们还要躁。”
从高二开始她们就受邀参加各种live house演出,在混杂着汗味、酒味、荷尔蒙味的酒馆里,一群人听三个小姑娘宣泄心中的愤怒。
“当时都是真正喜欢音乐的人来看演出,一场最多百十来人,音响设备很不专业,舞台只有10厘米高,观众和乐手都贴着站,但是气氛特别好,演完还跟观众聊音乐,就是那种青春热血的感觉。我当时完全不害怕,如鱼得水,那就是我想要干的事情,一场演出还能有2000元酬劳。但我的愿望从来不是要当摇滚歌星,我想做一支专业的乐队,做个好的音乐人,然后作品被大家认可,去更远的地方。”
刘敏不觉得自己是个反叛的孩子,她很低调,不爱讲话,只是偶尔遇到朋友被欺负或者不公平的事,她会站出来打抱不平。在学业上她属于聪明的学生,但可能是过早形成独立人格,她会对很多事情产生质疑,比如背诵政治、历史课那些内容到底有什么意义,继而采取一种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把焦虑反推给老师。
U235的音乐之路并没有得到家长的支持。高三时,乐队主唱的父母砸掉了之前给她买的贝斯和鼓。这导致刘敏她们高考后去成都演出时,需要找当地的鼓手合作,由此认识了重塑现在的鼓手黄锦。刘敏的家人同样不觉得做乐队是一项正经职业,有一次太姥姥问她,“你跟外面那些让人家点歌卖唱的小姑娘有什么区别?”
她一时答不上来,“我一想,看起来好像是没什么区别,没人能理解你到底在做什么,我也懒得跟别人解释。本来高三就想退学专心做乐队,他们说你先考个大学,大学管得松你可以随便玩音乐。结果我考了个很一般的大学,上一年没学什么东西还很多限制,完全在浪费时间,我就下定决心退学了。”
刘敏的退学方式很写意,没跟任何人打招呼,留下两封信就北上了。
“我在写给家里的信上说,帮我办一下退学手续,暂时就不回来了,你们也不用担心,我已经给自己生活安排好了。给学校的那封信里,我说觉得上学对我意义不大,继续这样下去,可能对学校影响不好,我老请假,班上的人就会觉得老师给我开后门,就算了吧,我还是走吧。后来老师跟我商量,要不先保留学籍,任何时候想回来还可以接着上,我说不用了,绝对不会回来了。”
平时少言寡语的她,办起事来却是来去无牵挂。好像天生体内自带价值探测器,能迅速判断哪件事有意义,哪件事没意义,什么是自己想要的,什么可以马上放弃,有种做企业家的天份。刘敏也确实干过几桩买卖,那是在她后来去北京,和华东组重塑乐队的时候。在高考之后的南京巡演里,刘敏遇到原PK14乐队的鼓手华东,谈不上相互吸引,只是大家喜欢的东西差不多,能玩到一块去。
决定北上后,他们立志要做不混圈,只靠作品出人头地的乐队,起步的阶段乐队没有收入,经历过每天只控制自己花两三块钱的窘迫阶段,她就在淘宝做一些诸如代售充值卡之类的薄利生意。这些在他们眼中都算不上需要咬牙坚持的经历,也成就了重塑后来的辉煌——例如给世界殿堂级乐队Depeche Mode(赶时髦)做演唱会的巡演开场嘉宾,登上过欧洲最大的音乐节的舞台,包括这次乐夏的夺冠。
向外索取不如向内求索
在重塑,刘敏像是完成了一次自我进化的核爆。她从弹吉他,转为弹贝斯,又学了钢琴、鼓……在舞台上总是很忙。起初她只是在歌里唱合音,后来她可以驾驭完整的唱段,张亚东说刘敏像是天空的鸟,给重塑注入了一丝灵动的气息。
在重塑之外,刘敏还有另外一支乐队,叫Tremble Mix,是2019年和原PK14乐队的前吉他手徐锋一起组建的,他们同样在很多年前相识于南京。她想在这只乐队里,玩一些和自己的性格更贴近的音乐,满足自己憋了很久的想要随心所欲唱歌的心。
在Tremble Mix,刘敏一人包揽了词/曲/唱,她把自己写的词,创作背后的故事和联想,对艺术、世界的感悟,都发布在自己的个人公众号上,名为mingoes to lumi,简介描述是“一个完成自我微循环的私人宇宙”。
在一首名为《Tragedy》(悲剧)的创作手记中她写到:“送给我的朋友——那些感受不到世间温暖的人。向外索取不如向内求索,你会发现一切都可以自我圆满。”歌词大段重复着“I don’t care”,这或许能解释发生在刘敏及重塑身上,自节目开播以来就没有休止的关于大众与小众、理性与感性的讨论。比如,她眼里的小众,就是“不为了受欢迎写歌,不为了他人写歌”,她眼里的理性,就是“柔软还是强硬都应该发生在自己心里,无关外物”,不必在公开场合去分享自己的情绪,让一切交流,都只发生在音乐营造的那个氛围里。
如果一个人的小宇宙比外面的大世界还要广袤,那还有什么能轻易打扰他的心境呢?乐夏的征程结束后,她最想的就是跟自己待一会儿。外面太嘈杂了,如果有时间,最好在一个晴朗的午后,一个人看着天上的云,静静地听首歌。
COSMO × 刘敏
COSMO:决赛那天拿了冠军之后的反应是什么?刘敏:决赛那天我和黄锦都病了,早上一起来黄锦就发烧,精神状态也不好,我们都有点担心。重塑最后一个出场,等了很久,快要上去的时候,我突然发现自己也发烧了,嗓子有点哑。上台开唱之前一直非常紧张,怕出什么问题,演出过程有一点点失误,嗓子不够亮,但总体效果还不错。最后结果出来我心里没有任何波澜,第几都可以,也可能因为感冒人是懵的,也没什么想法。过了段时间才觉得拿第一也挺好的。
COSMO:重塑作为一支小众乐队,在一档热门综艺中获得冠军,这算是一种世俗化的认可吗,你们乐队内部怎么看待这件事?刘敏:我们一开始期待值很低,估计唱两首歌就被淘汰了,因为不觉得我们的歌能被大家接受,首先没有中文歌,歌词也不是那么朗朗上口,结果大大出乎意料。可能我们低估了现在年轻人的接受度,因为我们平时也不怎么看电视。现在网络很发达,大家见的多了,审美慢慢会提高,对好的音乐是能感知到的,这是件正常的事。
同时比赛也会有一些运气成分,中间很多次抽签,如果我们像野孩子那样抽到不想演的作品,可能也会退赛。而且这个第一,仅代表乐夏的乐迷群体,对于整个音乐市场不会有本质改变,我们也不会因为这件事就变得更主流了,重塑依然是一支小众乐队。
COSMO:你在乐夏舞台上好像从头到尾情绪都很平稳,你说自己并不迷恋摇滚明星那种被万众瞩目的荣耀感,那么你享受的部分是什么?或者说嗨点在哪儿?刘敏:确实很多人做乐队是为追求现场那种嗨的体验,但是会有极少数像我这样的,我也很享受在现场的那种气氛,但我不是一个情绪能直接外放的人,可能嗨的方式跟别人不一样。
在北欧演出时,下面几千人都炸了,我也不会有太大反应,我一直演出都是不动的,也不怎么看台下,我觉得和空气当中一些看不见的东西产生化学反应,也是一种互动。我更享受的是自己创作时,反复去咀嚼一个东西,得出一个结论,再根据这个东西去判断我要怎么做,最后音乐出来被大家认可了,就很满足。做任何工作其实都是发现自己的过程,这能把人的潜能发掘到最大,呈现出来的世界会更有意思、更高级。
COSMO:重塑给大家的印象是克制、自律,过着健康的生活,你们是想塑造一个健康摇滚的乐队形象?刘敏:首先我不是太在乎别人对我们的印象,不会因为我是做乐队的人,为了合群,就非得去跟大家躁,重要的是我想要怎么生活。确实有一些活得很肆意的摇滚乐手,感觉是燃烧生命去做音乐,但是很快就燃烧没了。同时你会发现国外越来越多的音乐人,把音乐当成一份工作去做,和生活是分开的,他在舞台上可以很躁,但生活中可以很养生,这样才有更持久的动力。从我个人而言,只是每天起来原地跑半小时,我感觉跟那些花很多精力健身的人相比,也算不上什么运动,没有那么多时间。
COSMO:观众对你在乐夏舞台上的冷艳造型印象深刻,称之为女王气场,大家会对有独立精神的女性形象倍加推崇,甚至引申为一种女权主义的象征,对此你怎么看?刘敏:可能现在大家习惯于人设归类,但每个人都是很丰富的,不是简单的一句话可以概括的。我在节目里的造型,开始两场从发型、妆面到服装,都是我平时的样子,后来因为要配合演出嘉宾才做了些设计。
我觉得女孩外表什么样不那么重要,柔软还是强硬都应该发生在自己心里,无关外物,可能我此时此刻是很柔软的,但是下一秒我马上就可以强硬起来,不矛盾。我知道女权主义是什么,我不认为我是女权主义,我说的话仅代表我个人对世界的理解。国内流行乐界确实以男性为主导,我更期望的状态是,当我们谈论音乐时,不用掺杂性别的因素,就只谈音乐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