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看《爸妈不在家》已经是一年多前的事了,我发现人的认知是会像弹簧一样来回摆动的。尽管第一次看完我已经被它说服,但这次看前还是会不自觉泛起些许狭隘的酸涩。一部处女作,凭什么让2013成为了它的年份?
这推断不是我胡乱下的。那年的金马奖上,《爸妈不在家》击败了蔡明亮的《郊游》、王家卫的《一代宗师》、杜琪峰的《毒战》;在戛纳,又击败冈扎乐兹口碑两极的《午夜狂欢》,以及弗兰克·帕维奇因选题大热的《佐杜洛夫斯基的沙丘》,斩获金摄影机奖。而后走到印度、伦敦,据导演陈哲艺的回忆,“在哪个电影节上出现了放映事故,就会在哪里拿奖”。
更有意思的,是陈哲艺与科长的关系。2007年,陈哲艺凭《阿嬷》二入戛纳,并获得关于戛纳的第一个奖项,那时的评审团主席正是贾樟柯。若在科举年代,两人可以算作名份上的师徒。等到6年过去,《爸妈不在家》与《天注定》双双入围金马提名,“徒弟”率先“师傅”一步,拿到最佳剧情片奖。
那年的金马奖,是台湾有正式收视率调查以来最高收视的颁奖典礼;那年的戛纳,华语电影也因《天注定》和《爸妈不在家》获得大奖而备受瞩目。这出生活小品看似毫不起眼,却在奖项赛道中创造了传奇。
与其后知后觉地通过那些年的天时地利人和来破解《爸妈不在家》的获奖密码,不如往前追溯,直面这部影片最容易被人看轻的原因,也是自创作伊始就无从回避的问题:如何给寡淡的生活碎片赋予盎然趣味?在《爸妈》里我看到的是,编导合一的陈哲艺用朴素的视听风格去配载精准控制的叙事节奏。
菲佣泰莉从5分40秒就正式进入家乐的家庭生活,她的到来显得自然、顺畅,像一阵微风拂过,并未掀起太多波澜。为什么我们在刚看到泰莉就觉得她很有亲切感?是因为在这之前,导演已经将家乐在校顽劣的一面尽展无疑。家乐与教导主任发生争执的那场戏,是全片冲突最为激烈的一幕,导演精心地将它安排在开头,让矛盾得以先声夺人。
拍摄这场戏的时候,摄制团队特意选用了窄空间+小景别+手持的方式,突出强化家乐对待师长的躁动与叛逆。这样的拍摄手法,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达内兄弟的《单车少年》,它们起到的共同作用都是让观众迅速建立起对少年成长的期待。而泰莉,无疑就将是家乐成长的原因。
按照家乐的秉性,刚接触时两人必定是不和睦的。家乐和泰莉关系破冰的节点,就在于车祸的发生。付出受伤的代价后,家乐的心灵受到濒临死亡的冲击,对于爷爷去世后“爸妈不在家”这一现状的怒火逐渐消散。另一方面,手臂打上石膏后,他只能更加依赖泰莉的照顾。在近现代的社会关系中,我们很难不对每天照顾我们的人产生好感,除了父母以外。
如果说“车祸”事件使得家乐接受泰莉,那么真正让家乐了解泰莉就是从“跳楼”事件开始的。且看看陈哲艺是如何布局这一事件的起承转合:从泰莉刚进家门惠玲就在嘱咐:“撑衣杆要小心晾出窗户,掉下去的话可能会把人砸死。”
当泰莉还是不小心把撑衣杆弄掉的时候,镜头快速推出窗户,给到一个俯视的视角,路上没有行人,还好只是虚惊一场。
继续快速转换场景,切到泰莉下楼捡衣服的画面,突然鸟儿惊起,一具男性的躯体从隔壁楼栋坠落。
这场关于生活的巨大目击,从头到尾只在影片中占用了30秒的时间。
魔力仍在继续,下一个镜头中泰莉换了面向,值得注意的是,此刻的用光比之前黄色调的场景都要强烈,甚至产生过曝的效果,模糊了泰莉脸部的轮廓。这表明她陷入更为久远的回忆之中,而手腕伤疤的特写更是在无言中交代了回忆的内容,即她也曾被生活的窘迫逼得喘不上气,试图一死了之。
我相信家乐在和泰莉朝朝暮暮的相处当中,也会注意到过泰莉手腕的伤疤。他们之间未必捅开过这层关于身世的窗户纸。但从天台上的那记耳光当中,家乐一定看出了泰莉对于生命的由衷尊重。
节奏既要包括进展迅速的部分,也要包括暂缓脚步的部分。泰莉险些被惠玲误会在家抽烟之后,回到房间冲家乐发了小脾气,她埋怨地对家乐说:“你觉得你家的问题还不够多吗?”这句台词设计属于“间离”的运用范畴,她不仅是在对家乐对话,更是在和观众对话。在泰莉身上发生过一系列被误解、被粗暴对待的经历之后,惯性使我们对泰莉产生移情,但此刻,这句话让我们适度地从生活的漩涡当中脱离出来,得以镇静情绪,对于这家人的处境进行通盘的思考。
“爸妈不在家”,这句话放在影片中或许不能完全达意。因为多半爸妈不在家的时间,家乐也没有在家。满打满算,泰莉比爸妈多和家乐相处的时间就在于每天放学到晚饭。陪伴时间上的缺失并不是家乐和爸妈疏远的根本理由,问题出在亲密沟通的匮乏。
家乐和泰莉本质上来说是室友,同在一片屋檐下呼吸;而父母各自面临生计的压力,二胎生育的压力,这些接踵而至的麻烦已经让他们应接不暇,分不出多余的精力给到家乐。但家人之间的关系不就是这样吗?无形中,我们觉得彼此理所当然,只有变故发生,我们才会悔过,然后彼此弥补。亲情带来的愉悦,很少建立在当下,它们向着岁月的轴线,抽出了一条长长的反射弧。
《我就是演员》里有句话形容演员状态,说他们“演出了生活的毛茬”,这句话放在《爸妈不在家》里也分外贴切。记得第一遍看的时候,我曾经被家乐试图在校长面前贿赂主任的场面逗笑,第二遍看完,又多出三处,都是通过对比还原了生活中的荒诞。
一是惠玲在办公室常给人开辞职信,还信誓旦旦地和同事说自己不会被开除,结果阿德就惨遭辞退,本是同林鸟,事业却无法同进退;
二是家乐过生日,阿德带回了两样礼物:活生生的小鸡,和满桌的肯德基炸鸡。家乐在一旁和泰莉和小鸡玩耍正欢,爸妈参与不进去,只能举着炸鸡大快朵颐,到底同鸡不同命;
三是给阿公扫墓,惠玲要求泰莉一起上香,但菲律宾来的泰莉实在搞不懂这套华人礼节。她只能笨拙地学着惠玲的动作,偏偏惠玲祷告的动作又极快。全家人都庄严肃穆,只有泰莉无所适从,一双大眼睛来回乱转,然后在一脸懵B中结束了仪式。这些细微的情绪变化,全都藏在她的表情当中。
陈可辛说,一个演员最好的状态就是有了很多的小动作。值得一提的是,饰演泰莉的这名演员当时在菲律宾已经算有所名气,但在她身上,我们看不到太多表演的痕迹。她黝黑的皮肤,干涸的嘴唇,在卑微的服从与坦荡的反抗间徘徊,表现出了她的求生欲望,也表现出她对远在故乡的孩子的责任。
《爸妈》的英文名叫Ilo Ilo,是菲律宾的一个小镇,泰莉来的地方。导演也试图通过这样隐然缥缈的痕迹证明,追根溯源起来,这部电影讲述的其实是两个家庭的故事。
在陈哲艺拿到金摄影机奖的那年,戛纳评审团主席是阿涅斯·瓦尔达,颁奖的时候,她的致辞颇具诗意:这部影片纯真朴实,却又布局细腻,不落俗套。故事中的普世价值感动人心,情节涉及到了一些跨域性的主题:移民、社会危机、社会阶层矛盾、家庭问题……我们往往习惯在交响乐式的电影里感受澎湃的情绪,但这部影片能在感情撕扯的乐谱中,保持一种低声的吟唱。
若我斗胆总结,《爸妈不在家》保持着白开水一样的清澈,并不激烈,也没有形状。所以再多奖项,也只是盛放它的容器。当一部电影能够做到这样的气度,不争奇,不斗艳,它的存在反倒稳固,反而无法被人忽视。